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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荡一百年:1870,未死将生的时刻(第1页)

时间:2016-10-08 11:26:24 来源:品牌建设 阅读量: 作者:豪禾品牌咨询

  编者按:当今中国企业家的成长基因及精神素质是怎么形成的?

  它是三十年的产物,还是应该放在一个更为悠长的历史宽度中进行审视?在三十年乃至百年的中国进步史上,企业家阶层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从曾国藩李鸿章、盛宣怀、郑观应,到张謇、荣家兄弟、孔宋家族,财经作家吴晓波试图以《跌荡一百年》一书寻找中国商业进步的血脉基因。在此,我们特别摘选该书精华以飨读者。


吾日夜望死,忧见宗之陨。

——曾国藩,1869年

  公元1869年7月7日,同治八年农历五月二十八日深夜,保定府直隶总督衙门的后花园。清帝国声望最隆、权势最熏的汉族大臣曾国藩与他的门客赵烈文秉烛夜谈,困坐愁城。

  在过去的16年里,曾国藩靠团练湘军起家,“清剿”了南方的太平天国(1851~1864),将一个看上去即将覆灭的帝国重新拉回到正常的轨道上,甚至还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同治中兴”。上年,他由两江总督调任更为重要的直隶总督,可谓圣眷正隆。但是,进入中央枢纽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国家的颓败远远超过自己原来的预料,根烂叶败,国政匡废,朝中根本没有可以力挽狂澜之人。他对赵烈文说,当今之世已是“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吾日夜望死,忧见宗之陨”。

  19世纪中后期的中国,到处充满了帝国斜阳的忧伤。在过去的2 000多年里,尽管它也时常被战争、饥荒、瘟疫和暴政所困扰,不过,却始终有着一份与生俱来的从容。辽阔的疆域、强大的文化凝聚力让它具备了一种独特的自我愈合能力,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恐慌、破败和孤立。1839年,两广总督林则徐在广东禁烟,次年,英国舰队攻击广州,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清军溃败。中英开战之时,国人对英人了解之偏缺让人咂舌。中方主将林则徐认定英国士兵的膝盖是不会弯曲的,因此只长于海战,一登岸来就“一仆不能复起”,任人宰割。他在1839年9月给道光皇帝的奏折中写道,“夷兵除枪炮之外,击刺步代俱非所娴,而腿足裹缠,结束严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是其强非不可制也。”林大人已是举国最“开化”的官员,以此“知彼”,焉能不败?1842年8月,中英《南京条约》在一艘叫做“皋华丽”号的英舰上签署,清廷割让香港、开放通商口岸并赔偿巨款。从这个原本称为“万年条约”的不平等条约开始,中国步入了屈辱的100年。在一个陌生的、冉冉升起的外域文明面前,一向自大的帝国突然变得无比的惊惶和不自信。

  1872年3月20日,曾国藩在抑郁中病逝。半年后的9月15日,《纽约时报》刊登了一条“旧金山来电”,报道第一批中国政府派送的留学生坐船到了美国。新闻称:“昨天到达这里的30名中国学生,他们都是很勤奋和优秀的小姐和绅士,容貌俊秀,要比任何在这之前到美国访问过的中国人都好看得多。有三名身为中国官员的教师陪同他们。朝廷拨出100万美元用于这些学生的教育。”这条快电有两个小小的错误,首先,30名俊秀的少年都是男孩,或许因为他们留着辫子,所以实在很难进行辨认。其次,他们也不是经过精心选拔的、最优秀的中国少年,30人中有24个来自广东,其中更有多名都来自香山乡村。事实上,负责选拔事务的官员根本找不到愿意让孩子远渡重洋去留学的富足家庭,只好在南方勉强凑到了一些贫穷子弟。临行之前,所有孩子的父亲都要在一张写明“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的出洋证明书上画押签字。在这些学生中,日后最出名的是修建了京张铁路的“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标志性的开放事件,就好比整整106年后,当再度打开国门的时候,中国也在第一时间向美国派出了第一批留学生。

  曾国藩没有亲眼看到帝国的崩溃。不过,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这位才智卓越的湖南人一直在做一件比击溃太平天国更具有长远意义的事情—他和他的同党们试图让暮霭中的国家重新振奋起来。向美国委派留学生就是他临终前最后批准的计划之一。

  这是一项更为庞大的复兴工程中的一小部分,这个工程日后被称为“洋务运动”,它便是中国近代企业的起源。

  洋务运动的启灶,先是与镇压各地民变的军事活动有关。早在1855年,起兵不久的曾国藩就在江西设立了小型兵工厂,1861年,又在安徽安庆建了兵工厂和船坞。1862年,他从官库中调出6.8万两现银交给35岁的容闳,派遣他前往美国购买建造兵工厂所需设备。容闳出生于澳门附近的贫穷家庭,少年时被教会学校送进著名的耶鲁大学读书,是第一个毕业于美国高校的中国人。他赴美期间途经正在修建中的苏伊士大运河,预感世界将被打通。

  1864年5月,曾国藩最得力的助手、江苏巡抚李鸿章在一份奏折中说:“鸿章以为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欲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则或专设一科取士。士终身悬以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艺可精,而才亦可集。”此议不但提出要学习西方,还试图修改千年科举制度的取士标准,在当时十分惊世骇俗。

  1865年,中国第一艘实用蒸汽船“黄鹄”号建造成功。同年,苏淞太道道员丁日昌在上海虹口购买了美商开办的旗记铁厂,李鸿章又将丁日昌原来开办的炮局及总兵韩殿甲的炮局并入,并新配备了容闳在美国购买的一批机器,曾、李两人由此正式奏请成立“江南制造总局”。李鸿章在9月20日写了一份很长的奏折《置办外国铁厂机器折》,详细说明开办此厂的重要性。他认为“机器制造一事,为今日御侮之资,自强之本”,而且现在制造的机器是为军事所用,日后一定运用普及,“洋机器于耕织、刷印、陶埴诸器,皆能制造,有裨民生日用,原不专为军火而设”。他甚至预言道,“臣料数十年后,中国富农大贾必有仿造洋机器制作以自求利益者。”

  江南制造总局一开始主要生产一些小型的装甲快艇、步枪、火炮和子弹。1867年5月,曾国藩奏请朝廷提留部分海关税款建造大型舰船。第二年8月,工厂生产出第一艘自行设计、制造的木壳轮船“恬吉”舰。轮船下海时,上海万人空巷,争相观看,欢呼雀跃。曾国藩高兴地在试航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中国初造一号轮船而速且稳如此,殊可喜也。”其后五年,“操江”、“测海”、“威靖”和创意海报设计“镇安”等军舰相继造成,最大的“镇安”舰排水量达2 800吨,1 800马力,安装有20门火炮,已是当时亚洲最先进的军舰。

  江南制造总局堪称近代中国第一家新式工厂,是晚清规模最大的军工企业。它从生产枪炮弹药开始,日渐发展成为修造船舰、炼钢炼铁、机械制造为一体的综合型新式企业。它建起了中国第一座炼钢炉,生产了大批车床、刨床、钻床、锯床和起重机、抽水机、汽炉机等,成为中国机械制造产业的开端,有“机器母厂”之称。它后来更名为江南造船厂,一直是最重要的船舶制造基地之一。到2010年,位于黄浦江畔的工厂原址将成为上海世界博览会的主展区,百年复兴梦想,居然在此巧合际会。

  就在江南制造总局开办的同时,另一个地方大员闽浙总督左宗棠在福建马尾创建了福建船政局,林则徐的外甥兼女婿沈葆桢任总理船政大臣。它造出了第一艘铁甲军舰,组建了第一支现代意义上的海军—福建南洋水师。左、沈两人还创办了培养科技和管理人才的新式学堂—福州船政学堂,它以中文、法文双语开课,所用教材均是来自欧洲的原版教科书。优秀的学生被选拔到英国和法国的大学深造,他们在后来的半个世纪里一直是中国海军的骨干力量。

  这些早期工厂尽管对增强国力作用十分有限,但却是中国近代工业化的开端。

  洋务运动是一次留着“辫子”的改革。后世史学家常常谓叹,中华民族错过了近代工业文明的萌芽期,因而受到欧洲列强的侵辱。不过换一个角度,我们还可以有另外的一种观察,就在曾国藩等人发动洋务运动的同时,后来成为全球最强经济体的三个国家—美国、德国以及日本—也刚刚完成了国家的统一,并相继开始它们的现代化之旅。在某种意义上,日后百年间,中国现代化道路的艰辛与曲折,与时间迟早并没有多大关系,而是因为这个国家的精英阶层具有太多摇摆、投机和过于感性的民族人文特性。

  美国在1865年结束了南北内战,林肯总统虽然解放了黑奴,但种族隔离仍然持续,尤其在南部,黑人不能入读白人学校,不能在招待白人的餐厅进食,不能与白人乘坐同一辆公共汽车或必须让座给白人。在1860年前后,美国人口占全球人口总数的3%,全美超过8 000人口的城市只有141个,钢铁产量还不足100 万吨,欧洲的报纸直接将之比喻为“跟在英、法后面的小兄弟”。1865年,后来成为美国首富的安德鲁·卡内基在宾夕法尼亚州与人合伙创办了卡内基科尔曼联合钢铁厂。就在同一年,李鸿章向清朝廷递交《置办外国铁厂机器折》。1871年,J·P·摩根与人合伙创办德雷克塞尔–摩根公司,从事投资与信贷等银行业务。而当时在中国,“红顶商人”胡雪岩的阜康钱庄正处巅峰,其支店达20多处,遍布大江南北,资金2 000余万两,田地万亩。胡雪岩还操纵江浙商业,专营丝茶出口,从事药品商贸,俨然一个混业经营的大企业。

  也是在这一时期,一个统一的德意志帝国刚刚诞生。1870年,以“埃姆斯电报”事件为导火索,普法战争爆发。在“铁血宰相” 俾斯麦的指挥下,普军大获全胜。普鲁士军队开进巴黎城,在凡尔赛宫宣布统一的德意志帝国成立,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为皇帝。

  与日本相比,我们的感慨将更深一层。就当曾国藩在保定府日夜望死的前一年,在一洋之隔的日本国也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1868年1月3日,一个叫西乡隆盛的武士率2 000人从鹿儿岛北上,发动“王政复古”政变,推翻了德川幕府的统治,迎回天皇,从此拉开明治维新的帷幕。

  在中国企业史的研究中,日本是一个很可以参照的对象。在过去的150年间,这两个东方国家在三个重大的时间点上出现过惊人的类比点。第一个时间点是1870年前后,当时曾国藩、李鸿章等人发动洋务运动,而日本则进入明治维新,两国几乎同时开始了工业化的变革 —更有意思的是,明治维新的结束时间竟与清帝国的颇为接近;第二个时间点是1945年前后,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全岛变成一片废墟,而中国也处在“国共和谈”的转折点上,饱经战乱的中国从战争中暂时摆脱,随后前者迅速进入新的经济建设,后者则陷入惨烈的内战;第三个时间点就是我正在写作此书的当下,日本与中国的经济总量分别处在全球的第二、第三位,其政治经济体制和所面临的挑战则全然不同。中日国运交错,恩怨如麻,实在耐人寻味。

  话说1871年12月,一个日本使节团登上美国太平洋轮船公司“亚美利加”号,离开横滨赴欧美考察。在二战后把日本经济带入正常轨道的日本政治家吉田茂曾在《激荡的百年史》中追述说,在出发之前,日本的改革家们曾预想用“西方的技术、东方的道德”或者是用“西方的学识、日本的精神”作为日本变革的方式。然而,正是这次考察让他们意识到,“这样的公式与实行近代化是相背离的”。

  这些日本人先后访问了美、英、法、比、荷、奥、德、俄、丹、意、瑞士、 瑞典等12个国家,历时22个月,考察了政府组织机构、议会的功能及运作、法院的权力、三权分立的机制等等,对公司、交易所、工厂、矿山、港口、农牧场、兵营、要塞、学校、报社以及福利设施等,也都进行了仔细的考察。回国后,他们坚定地达成了“脱亚入欧”的共识,先后提出制定《宪法建议书》、《殖产兴业建议书》、《振兴国外贸易建议书》等三大建议书,为维新事业绘制了蓝图。使节团成员、明治维新的代表人物伊藤博文描述自己的震惊是“始惊、次醉、终狂”,他认定:“国家富强之途,要在二端,第一开发国民多数之智德良能,使进入文明开化之域。第二使国民破旧日之陋习,不甘居被动地位,进而同心协力于国家公共事务,建设富强之国家。”

  在这一理念的引领下,日本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革。先是在教育制度上进行了颠覆式的变革,政府成立文部省,陆续发布《学制令》、《教育令》和《帝国大学令》,奠定了近代学制,到1907年基本上普及了六年义务教育,儿童入学率达到97%。而清廷一直到1905年才废除了科举制度,开始新式教育的尝试。第二是进行大胆的宪.政变革,废藩置县,摧毁了所有的封建政权,同时组建议会,实行立宪,“万事决于公论”。日本政府于1885年实行内阁制,翌年开始制宪,1889年正式颁布宪法,1890年召开第一届国会。在教育和政治改革的同时,经济改革亦紧锣密鼓地进行。日本政府宣布改革农业税,统一货币,1872年建成第一条铁路,1882年成立第一家新式银行,大量工厂相继建成。

  多年以来,不少中国学者一直没有放弃对日本的蔑视,他们常常津津乐道地引用法国东方学家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的一个论调,伯氏将日本学术蔑称为“三余堂”—文学窃中国之绪余,佛学窃印度之绪余,各科学窃欧洲之绪余。而很少有人反思,为何日本以“三余”之功竟能成就百年的兴盛,以一撮儿小岛而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

  对比中日两国精英阶层在洋务运动和明治维新中的理念差异就很值得反思。与日本的明治改革家们相比,清朝最杰出的官吏和知识分子都没有从制度层面求变,他们认为,中国之落后只在“物器”而已。

  1864年6月1日,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在南京病逝,内战指日可息。第二天,主管国政外交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向慈禧太后上了一个很著名的奏折《同治三年四月戊戌总理各国事务恭亲王等奏》,提出,“查治国之道,在乎自强。而审时度势,则自强以练兵为要,练兵又以制器为先。”这份奏折还附有李鸿章给总理衙门的一封信件,内容是:“鸿章窃以为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简而言之,要强国,就得造武器,造武器,就要办工业。在一年多后的《置办外国铁厂机器折》中,李鸿章的观点仍然是:“庶几取外人之长技,以成中国之长技,不致见绌于相形,斯可有备而无患。”

  事实上,早在1842年鸦片战争失利后,林则徐的好友魏源就已经阐述了类似的观点。他在《海国图志》一书中,第一次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20多年后的恭亲王、李鸿章等人,仍然没有超出这一认识高度,李鸿章更说:“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

  精英阶层对传统文明的过于自信以及对制度重构的漠视成为中国近代化进步的最大障碍,一直到1898年前后,洋务派名臣、湖广总督张之洞依然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①,试图在维护封建纲常的前提下推动洋务事业。在知识界,对传统文化的恪守更是与西方文明的引入形成了有趣的矛盾关系。文化名流辜鸿铭便论述说:“今日世界真正的、最大的敌人是体现在我们身上的商业主义精神,这种由自私与怯懦结合而生的商业主义精神,造成了群氓崇拜的泛滥。这种精神的泛滥促成了战争的爆发,要制止战争,我们就得首先消除商业主义精神。”

  辜氏本人就是一个很有趣的“矛盾标本”。他早年留学英国爱丁堡大学和德国莱比锡大学,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9种语言,据称获得过13个博士学位。他的英文水平号称“晚清第一”,可同时他又是一个极端的旧学捍卫者,终生长辫青衫,到了民国也死活不肯剪掉那条“尾巴”。他赞同一夫多妻制,最著名的论据是,“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肯定要配几个茶杯,总不能一个茶杯配几个茶壶”。在辜鸿铭等人的儒家传统理念中,西方的商业主义精神是一切万恶的根源,必须彻底消灭才会令社会太平,国泰民安。

  多年后,维新派人士梁启超一针见血地指出,李鸿章等人的局限在于对制度改革缺乏认识和决心,“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内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民,知有洋务而不知有国务,以为吾中国之政教风俗无一不优于他国,所不及者惟枪耳,炮耳,船耳,机器耳”。梁启超因此一言以蔽之曰,“吾但学此,而洋务之能事毕矣。”

  在1870年前后,只有极少数人意识到中日两国成长模式的差异性。

  1872年,在福建船政局担任总工程师的法国顾问日意格写道:“中国正在迅速成为一个令人生畏的对手,整个官僚阶层都决心恢复中国的国际地位,兵工厂和造船厂的产量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中国建造的军舰不久就将达到欧洲的最高水平。”日意格显然认为,随着兵工厂和造船厂的建设,中国将脱胎换骨。

  然而,有一个从来没有到过远东的欧洲政治家却不同意日意格的结论。也是在1870年前后,刚刚统一德意志帝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先后接待了来自日本与中国的两批使节。他看到的景象是,“日本到欧洲来的人,讨论各种学术,讲究政治原理,谋回国作根本的改造;而中国人到欧洲来的,只问某厂的船炮造得如何、价值如何”。因此,他预言:“中国和日本的竞争,日本胜,中国败。”这个惊悚的黑色预言,不幸在20多年后的甲午海战中应验。

  在其后的40年时间里,由于朝野保守势力的顽固与强大,以及洋务派人士在制度反思上的麻木,洋务运动最终没有能够拯救日渐沉沦的帝国。

  种种洋务实业推进缓慢,运作变形,特别是在意识形态上遭遇了空前的阻力。这一历史景象,最生动地体现在架电线和修铁路两件事情上。

  近代中国外患频仍、内乱不断,时时军情紧急,建设瞬息万里的电报传输体系无疑是一直身处危境的清政府的当务之急。事实上,早在1870年,英国大东公司和丹麦大北公司已在中国敷设电报电缆。大东公司获取了在上海以南各通商口岸海口设置海底电缆的权利,并架通了印度经新加坡到中国南部沿海到香港的线路,而大股东是沙俄皇室的丹麦大北公司则架设了从海参崴到上海、香港的海底电缆。到1871年6月,中国实际上已被纳入世界电报网络之中。这样,外国在中国经商、谈判等各种事项都可以在瞬间传递信息、下达命令,而中国依然故我,不许架设电报线,仍靠马匹驿道送信传令。在这种“信息战”中,优劣对比实在太过悬殊。

  电报事业遭到抵触,反对派的最大理由竟是“破坏风水”。1875年,工科给事中陈彝在一道奏折中认定,“电线之设,深入地底,横冲直贯,四通八达,地脉既绝,风侵水灌,势所必至,为子孙者心何以安?传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藉使中国之民肯不顾祖宗丘墓,听其设立铜线,尚安望尊君亲上乎?”一旦搬出“忠孝”两字,举朝之内便无人敢于抗辩了。

  1877年的《纽约时报》曾记载说:“天朝的人民无法理解电报的工作原理,他们认为是洋人雇用了机敏而无形的鬼神,在线路内来回穿梭,传递信息。如果在电报线附近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立即就会有人造谣,比如说其中一个传信的邪神玩忽职守,从电线里跑出来,迷路了,因此导致祸事发生,等等。这种谣言通常会引起骚乱,暴徒们将毫不犹豫地冲过来,砸毁机器。有一次,因电报线附近某个人生病,一夜之间,1英里长的电报线就被毁坏了。”关于电报的争议整整吵了10年,一直到1880年才稍稍平息,朝廷准奏筹建中国电报总局。

  修铁路,更是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血泪史。史景迁在《追寻现代中国》一书中认为,“事实证明,在清朝面临的新技术中,铁路是最棘手的。”而其棘手,不是因为技术有多么的高深、铺设有多么的艰难,而是意识形态上的大是大非。

  从1867年之后,朝廷上下就为应不应该修建铁路吵翻了天。福建巡抚李福泰指责电线、铁路都是“惊民扰众,变乱风俗”的有害之物,而且,修建铁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是惊动山神、龙王的不祥之物,会惹怒神灵,招来巨大灾难。三口通商大臣(专门负责处理与北方“外夷”包括通商在内的各类交涉事宜)崇厚奏称,“铁路于中国毫无所益,而贻害于无穷。”江西巡抚刘坤一认为“以中国之贸迁驿传”,根本不需要铁路。甚至连一向通达的曾国藩也认为无论是外国商人还是中国商人,只要修铁路都将使“小民困苦无告,迫于倒悬”,结果都是“以豪强而夺贫民之利”,所以不仅不能同意外国人修铁路,而且同样要禁止中国商人修铁路。1867年6月3日的《纽约时报》就曾引用一位叫阿尔伯特·毕克默的美国观察者的话,一针见血地说,“实施这样一项伟大工程的最大障碍只能是中国人民对所有外国人所抱持的敌意,以及他们自己的迷信思想。”如史景迁所评论的,“很多中国人认为铁路会破坏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它们长长地切开大地,破坏了正常的节律,转移了大地仁慈的力量,它们还使道路和运河工人失业,改变了业已形成的市场模式。”也就是说,该不该修铁路的争议点发生在两个方面:一是修铁路会不会惊动祖先,二是会不会破坏千年的农耕经济模式。

  1876年,英商怡和洋行在上海修建了中国第一条铁路—吴淞铁路,虽然只有约14公里长,却在国内引起轩然大波。清廷委派官员与英国驻沪领事谈判购买吴淞铁路事宜。怡和开价30万两白银,中方官员费尽口舌,最终以28.5万两成交。铁路转手后,清廷当即宣布将之拆毁。那些拆下来的铁轨枕木后来又经历了一段十分离奇的千里流浪记,它们先是被洋务派刘铭传带到台湾去铺成了一条铁路,继而刘调回内地,铁路随即又被拆掉,枕木们被北运至旅顺口军港,修了一段炮台运送炮弹的小铁路,到了1904年的日俄战争期间,铁路被炸毁,这才算是彻底了事。

  1880年底,修建铁路之议又起。刘铭传在李鸿章的授意下写《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再次提出修建铁路的主张,并认为这是自强的关键。刘铭传在奏折中具体提出应修从北京分别到清江浦、汉口、盛京、甘肃这四条铁路。如果因为经费紧张,不可能四路并举的话,可以先修清江浦到北京线。李鸿章则随后上了一份长达四千言的《妥议铁路事宜折》。他十分激动地写道:“士大夫见外侮日迫,颇有发愤自强之议,然欲自强必先理财,而议者辄指为言利。欲自强必图振作,而议者辄斥为喜事。至稍涉洋务,则更有鄙夷不屑之见横亘胸中。不知外患如此其多,时艰如此其棘,断非空谈所能有济。我朝处数千年未有之奇局,自应建数千年未有之奇业。若事事必拘守成法,恐日即于危弱而终无以自强。”他还鼓励朝廷说:“臣于铁路一事,深知其利国利民,可大可久。假令朝廷决计创办,天下之人见闻习熟,自不至更有疑虑。”

  在这份奏折中,李鸿章第一次提出“我朝处数千年未有之奇局”。这一论断很快流传成警世名言,尽管很多人为他的言辞打动,可是,修路一事还是被顽固挡住。折曰:“观该二臣筹划措置之迹,似为外国谋,非为我朝谋也……人臣从政,一旦欲变历代帝王及本朝列圣体国经野之法制,岂可轻易纵诞若此!”1881年2月14日,朝廷发上谕,驳回李、刘两人的建议,谕曰:“叠据廷臣陈奏,佥以铁路断不宜开,不为无见。”

  李鸿章仍然不甘心,他悄悄动工修建了开平煤矿至胥各庄段的运煤铁路。1881年底,这条约11公里的铁路建成后,他才正式奏报清廷,并有意将其说成是“马路”。更有意思的是,铁路修成后遭到了地方官吏和民众的强烈反对,一度只好弃用声响很大的蒸汽机车头,而用牲畜来拉运煤车皮,真的成了一条不伦不类的“马路”。

  相比日本,弹丸国土却深知铁路之紧要。早在1870年,为了修筑横滨至东京的铁路,囊中羞涩的日本政府不惜对外举债,在伦敦发行100万英镑公债—这类行径若在骄傲的大清帝国出现,早被唾沫淹死。到1891年,日本全境的铁路已超过3 300公里,其中私营铁路达2 473公里,为官营的两倍多。相比之下,疆域辽阔的大清帝国铁路零落建设,总共才只有360余公里而已,竟只有日本的1/9。

  从修铁路这一事项就可以观察到,中日百年之国运异途,显非天数,而尽为人算。

  在世界经济史上,1870年正是全球化的开始之年。

  上一年,开凿了整整10年、连通欧亚非三大洲的苏伊士运河正式开通,迅速成为全球最重要的海运航道,自此东西方航程大大缩短。与绕道非洲好望角相比,从欧洲大西洋沿岸到印度洋至少缩短5 500公里,从地中海各国到印度洋则至少缩短8 000公里。航程的缩短,加快了贸易的速度并大大降低了风险。

  1871年,随着从伦敦到上海的海底电缆的敷设完成,中国开始被纳入全球化的信息体系之中。在此前,两地的邮程需6~8周,现在则只需要几个小时了。对于这条电缆,清朝政府曾有“电线沉于海底,其线端不得牵引上岸,以分华洋旱线界限”的规定。不过,英国、丹麦等公司置若罔闻,先后架通了上海吴淞和厦门等线路。电报及电话技术的应用使得中外市场的期货贸易变成可能,中国市场上的棉花、茶叶等物资加入了全球贸易的大循环中,上海很快成为远东地区最重要的外贸和金融中心。

  与航程缩短及电信勾连相比,另外一个同等重要的全球化事件是,金本位货币体系开始在各国确立。不幸的是,中国却是当时全球最大的“白银帝国”。

  所谓金本位制,并不是各国使用黄金作为法定通货,而是各国将黄金作为法定通货的储备支持。这一制度的发明者是英国。自18世纪中叶,英国人瓦特改良蒸汽机之后,英国成为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它凭借机器技术的先进迅速扩张殖民地,成为一个不可一世的“日不落”帝国。英国在1816年率先实行金本位制,在它的示范效应下,各经济大国相继在1870年前后实行这一货币制度。法国在1873年进入金本位制时代;美国实际是1879年;“铁血宰相”俾斯麦统一德国后,德国于1873年迅速采用金本位制;东方的俄国和日本稍晚进入,前者是在1890年前后,后者则凭借甲午战争的巨额黄金赔偿搭上了这班时代列车。根据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蒙代尔的计算,到1900年前后,金本位制的确给世界带来了某种形式上的货币统一,金本位制覆盖了世界货币交易的2/3。统一而稳定的货币体系,使得人们对未来经济活动的预期相对稳定,资本、货物、人口开始高度流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终于如期而至,英、美、法、德、意、俄以及日本,都在这样的大时代里相继崛起,成为世界最主要的经济强国。形成于19世纪后期的这种世界经济和政治格局,在百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

  当时的世界大国中,唯有中国与印度仍然顽固地实行银本位制。在金融制度上,这两个古老而骄傲的“白银帝国”将自己排斥在了统一的国际货币体系之外,中国一直到1935年才宣布实行金本位制。

  本文经中信出版社许可,选自该社出版的吴晓波所著的《跌荡一百年:中国企业1870-1977(上)》第一部“1870~1910留着‘辫子’的洋务运动”。

  吴晓波 财经作家,哈佛大学访问学者。常年从事公司研究,主要出版作品有《大败局》、《穿越玉米地》、《非常营销》、《被夸大的使命》、《激荡三十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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